——2016河北小说扫描
今年冬天的雾霾已经严重到了让人无法忍受的程度,一些城市,包括石家庄,实行单双号限行。有的朋友甚至认为交警队做得还很不够,应该每天限九个号,或者十个号全限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这似乎透露出一个讯息,中国的现代化工程已经被迫进入全面调整期,中国人的现代化欲求也开始出现全局性拐点。现代化的列车当然还会一路向前,然而却会时时伴随着或急或缓的刹车声。举国追逐快捷、新奇事物的热情当然还会继续,然而人们的期望值开始调低,其注意力更多地转向生命安全、心灵舒适诸方面。现实生活的这些变化丝丝缕缕渗透到河北的小说创作当中,影响着2016年文学性的表现形态。
一、欲望的马脚和芦苇的信仰
改革开放之初,人们曾经声嘶力竭地歌唱欲望,乡下妹子高举欲望旗帜,两眼闪动着自由女神般的亮光阔步向前。近年,人们在享受欲望催生出的丰富、快捷生活的同时,却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欲望所包裹的丑恶甚至罪恶。2016年,一些作家不约而同地聚焦于欲望的马脚之上。
张玉清的短篇《一百元》(《人民文学》第1期)讲了一个灵与肉的故事。女画家与商人张骏签约,“好处是我有了稳定收入,从此不再为面包发愁,也不用整天担心被房东赶出去;坏处是我从此失去了自由,我得每天按照张骏的要求画,不能再像过去想画什么画什么”。当初,优渥的回报让贫困的女画家接受了商人奴役。但是随着时间的变化,她内心的屈辱感越来越强烈,艺术灵感越来越稀薄。她决定不顾一切地画一张自己想画的作品。房东一家简单却不失欢乐的生活感染了她,她要画出房东的家。创作本来进展得比较顺利,可是最后时刻,一百元引发的惨剧粉碎了她的幻想,“我差一点完成了它,只差一小处空白,但这空白永远无法补上去了”。欲望无处不在,欲望大如磐石,窒息着人们的呼吸。女画家喜欢随身带一本梭罗的《瓦尔登湖》,也许她还没有勇气像梭罗那样过一种与世隔绝的生活,但她确实发出了对欲望的控诉。
刘荣书的短篇《忏悔者》(《广州文艺》第11期),则讲述了一个罪与罚的故事。小说表面是一个喜剧的套子。屠户肥头大耳,却满面愁容来找大仙襄解灾祸。他说自己一个杀猪的,可是“那天我杀一头猪,刚给猪放了血,却没了一丁点力气,连一把杀猪刀也拎不起了。”到医院进行了全套检查,却什么病也没有。屠户“说到最后,竟然把大仙说乐了。”大仙对他进行了一番心理疏导,又开了一副故弄玄虚的仙方,屠户就一身轻松地离开了。这完全可以说是一出喜剧或者闹剧。然而读者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,因为在这个喜剧的套子里面,却包裹着一场骇人的罪恶。无良的矿主为了谋取暴利不顾矿工的死活,出了矿难他又不择手段逃避法律的惩罚,丝毫不顾及矿工家属的精神痛苦。欲望遮蔽了矿主的良知,他是一位真正需要忏悔的罪人。有罪的人会忏悔吗?刘荣书在这篇小说深处埋藏了一根锋利的钢针,刺向每个欲望膨胀的肉身。
值得一提的还有贾永辉的中篇《芦苇》(《长城》第六期)。尽管整部作品还存在不够圆润的地方,但令人欣喜的是它将一股清新的空气吹进了雾霾密布的冬天。芦苇通常被贬为“头重脚轻底浅”的俗物,这篇小说却反行其道为它赋予了一种崭新的意义。“小白也学着老和尚,独自坐在街门口的门槛上,静静地看星星、看月亮,看眼前这片被晚风吹得晃晃悠悠的芦苇,慢慢的,内心便感到一阵清静。”作者笔下的芦苇是自然的化身,是禅道的印证。禅道被沈易当作落后的迷信。他听说小白要去大云寺,非常生气,“白叔呀,不愿意干活也就算了,怎么又和迷信靠上了?难怪别人看不起你。”事实上,禅道凝聚了东方的古老智慧,是一种认识自我、破除迂执的方便法门。在中国当下,日益泛滥的欲望化现实令人头痛。有人寄希望于基督教文化的拯救,但是越来越多的人对此失去信心。他们觉得中国的精神困局还得要通过激活中国的本土智慧来破解。小白是一个平凡的小人物,他师法芦苇,回归本真,达观地看取生活,和善地与人相处。这或许正是治疗当代人心灵痼疾的一剂良药。
二、沉重或者并不沉重的青春表达
不管什么年代,青春表达总是吸引人的。但是,不同年龄、不同性别、不同经历的作家书写出来的青春故事毕竟大不相同。
张敦如今已过了而立之年,但是青春期留给他的疼痛记忆似乎还会不时翻涌上来,他的中篇《苦海无边》(《长城》第2期),就写了一曲绝望的青春之歌。两个大学生到秦皇岛找工作,“我们站在海边。暮霭沉沉。”“他弯下腰,让手机靠近海浪。两个浪头过后,他把手机放回耳边,说,听见了吗?哦?不是冲马桶,是大海的声音!”大海本是汹涌辽阔、充满激情的,作者却把它与马桶并置,写得如此丑陋、绝望。令人感到讶异,甚至不安。青春确实有其残酷的一面,它甚至可以把准备不足的人打得晕头转向。同学建议小张去人才市场找工作,“可是我哪里能抽得出时间?发呆、睡觉和泡海,这三项活动紧密相连,没有半点缝隙”。“我们躺在游泳圈上,随波飘荡。”张敦确实写活了承受着巨大就业压力的当下大学生,写出了他们内心的苦闷甚至绝望。从中也确实可以看到作者叙事与状物的丰盈才华。但是,与此同时,如何积蓄力量,带领笔下的人物一起走出情绪低谷开辟人生新天地,也是摆在张敦面前需要完成的一份答卷。毕竟青春不仅是残酷的,更应是蕴藏着希望的。毕竟“随波飘荡”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。
郭刚一直生活在塞外,他的短篇《全家福》(《山东文学》第10期),写出了一种野草般的青春。生活在偏远乡村的孩子李冬冬、李冬梅是姐弟俩,母亲付梅花靠割芦苇挣钱来给他们交学费。一家人的生活很艰难,可是母亲却教育他们不能总把心思放在钱上,“要胸怀祖国放眼未来。”李冬冬不太在意母亲的训导,她更关心的是父亲为什么失踪了这么多年,他什么时候才能够回来。父亲的出走似乎起于母亲的不检点。李冬冬整天在母亲身后跟梢打探,似乎是要证实村里人的谣传,又似乎是要阻止母亲再犯错误。她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,让父亲重新回到家中。小说选取少不更事的李冬梅为叙述者,成功制造了扑朔迷离艺术氛围。小说最后,李冬冬点燃的一场大火,则泄露了她心灵深处深重的屈辱与愤怒。
贾若萱是一位95后在读女大学生。她的短篇《他的家》(《西湖》第9期)讲述的虽然是一个伤心的故事,却更多地传达出了青春生命的一种热力。小说采用第二人称的方式,叙述失恋的少女跟踪情人的妻子,用望远镜窥探情人家的卧室,企图报复情人,最终又选择了宽恕。越轨的笔致、生动的细节,写出了少女的聪慧、多情、嫉妒、伤感,还有迷失与复归。“你们走出酒店,想去对面吃麻辣烫。你感到你的食欲回来了,你终于有点开心,你知道这不太容易。”可能新世纪的开放性在发挥作用,也可能年青的生命本就蕴藏着极强的修复能力,失恋在少女心上划开的一道深深的伤口很快就弥合起来了。作者初试写作,还缺乏必要的技术训练,但近乎天然的文字显示出她可喜的文学潜质。
三、现实主义的力量
现实主义之树常青。有些作家痴迷于塑料化写作。他们把自己关在封闭的小屋里,拿着五颜六色的塑料纸,剪制出一个个漂亮却没有生命气息的人物。我总觉得这是对他们艺术才华的白白浪费。相反,有些作家坚守现实主义创作道路,写出了一些细节丰盈、充满生命力的小说作品。
何玉茹的长篇《前街后街》(《当代》第3期)讲了一个黄村的故事。黄村分前街和后街,“前街的房子是青砖、青瓦垒就的脊顶,后街的房子是土坯、炉渣做成的平顶”。房子不一样,人的举止言谈也有所不同。明悦家处在连接前后街的马道上。她与前街的小慧和后街的二妮都是好朋友,可是小慧和二妮之间总会闹点小别扭。何玉茹有一种优秀作家的本领,可以把小说写得烟火气十足,又为这烟火气预置了宽大的孔道,使之升腾,化为高天上的云彩。
康志刚的短篇《归去来兮》(《朔方》第6期),讲的是乡村式告别。四喜子死了,葬礼后妻子梅香要离开这个家。临行前梅香与几个哥嫂之间有一场对话。家人之间的隔阂、心底的不满眼看了爆发起来,最终却灰飞烟灭,达成谅解。一场没有发生的“乡村战争”,折射出乡村生活的艰难,也显示了宽容的重要价值。
张红欣的中篇《礼堂》(《小说月报·原创版》第4期)讲了一种貌似“代沟”的故事。老曹和他的儿子曹寇为公司礼堂的拆留问题吵得不可开交。一方要拆,以解决身体居住问题;一方要留,以解决情绪释放问题。这两个本应该相辅相成的事物竟然以如此尖锐对立的形式表现出来,确实生动地折射出了当下中国的特殊国情。
卢立明的中篇《祸水》(《长城》第6期),用可靠的细节准确描摹出基层官场的生态。没有生活体验的作家喜欢用千篇一律、俗套的男女关系来填充篇幅,愚弄读者。卢立明不是这样,他十分熟悉基层官场,而且善于体察人情世故,所以寥寥几笔便可写出官场人物的心理、神态,活灵活现。
四,多样化的收获
何申的中篇《钱大画家》(《中国作家》第2期),用何申式语式讲了一个小文人的罗曼史。老钱喜欢画画,并因此与王小燕有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史。分分合合之间,老钱的外圆内方、王小燕的神经质都跃然纸上。
阿宁的中篇《父亲的时代》(《北京文学》第2期),讲了一个激烈燃烧时代的故事。解放初,父亲崔子玉转业,要求去了塞外。他关心百姓疾苦,抵制冒进风、浮夸风。父亲勇于担当的行为感染了女房东。女房东不顾一切的热情最终让父亲蒙冤多年。小说以崔子玉的儿子为视角进行历史回溯,是对父辈精神的一次深情瞻仰。
夜子的短篇《云破处》(《七里海》),讲了一次危险的旅行。篇幅不长,几乎没有多少情节,但针脚很密实。作者有一种抽丝剥茧的耐心,一点一点剥去日常生活的庸常、琐碎,找出那埋藏在人们心底的郑重、良善,以及相互关切的美好情愫。
梅驿的中篇《结算》(《中国作家》第12期)讲出了女性的独立与尊严。离异后的女工宋爱红,爱上了到他们厂进行结算的高木。高木结完工程款去了江西,走前跟宋爱红约定到江西相会。但是,宋爱红选择留下,她觉得那里没有自己的生活,她不能成为男人的负担。生存对于女性似乎更重要些,但同时,独立与尊严也不可缺少。
唐慧琴的中篇《去高蓬》(《小说月报·原创版》第12期),讲出了家庭伦理的纠结。二哥本来是妹妹红颜心中的一座山。可是他竟然在外面有了小三。二哥的行为让她不解,更有些失望。让红颜感到心乱的还有二嫂和两个侄子。家庭关系的本质到底是什么?爱情、亲情与利益到底如何考量?唐慧琴在生活中发现了这个让她揪心的死节,她极力想用自己的智慧和本心去把它解开。小说最后也没有达成最初的预想。然而这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她用毛茸茸的细节把身处困境中的一家人写了出来,让读者感同身受,与其一起寻找出路。
花雨的短篇《一个人的葬礼》(《长城》第3期),是都市化大潮中小山村的一曲挽歌。在城里人拼命想到深山中寻找安静与清新空气的同时,深山中的人差不多都跑到城里来了。罗盘沟就剩下罗朱生父子二人。父亲八十多岁,希望死后埋在祖坟里,坚决不离开。罗朱生小的时候被猪啃掉半张脸,认为到城市根本没法生活,也决定留下来。父亲去世,儿子找不到人抬棺材。他哭干眼泪,望着灶膛窜出的火舌,终于想出火葬的办法。以后自己死了怎么办呢?“哪儿死就哪儿烂吧,给狼吃了,也不会有人知道。”作者有一颗善感的心,她关注着城市化大潮中那些不愿离乡、无法离乡者的困苦,她把他们请到自己的小说中,让大家一起关注,一起为他们祈福。
(曾以《2016年河北小说阅读札记:描摹现实 抒写心灵》为题刊于2017年2月3日河北日报,内容有删节)